稼轩巧遇张行简，妙真开禧露峥嵘
－－品读许家强著长联华金融篇小说《开禧元年》
杨春忠
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中华民族在天南地北风云激荡中形成了自己多民族血脉相融的命运共同体。然而这个融合过程却充满了艰难曲折，直至秦汉以来，虽总体已经中原一统，但无论三国魏晋南北朝还是隋唐宋辽夏金蒙，这种金戈铁马里的命运交融从未结束。正如一首歌曲所唱，“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由山东文艺出版社于2023年春天出版的长篇历史小说《开禧元年》，就是一部以南宋开禧年间（1205-1207年）为背景，采用多条线索并行，将宋金夏蒙四方纷争、扰动天下的乱世大局推向前台，通过描摹当年张行简、辛弃疾、元好问、杨安儿、杨妙真等若干历史真实人物活动轨迹，从不同角度展现四方纷争、民族融合复杂局面的叙事作品。
展开剩余90%枯木老朽久获作者惠赠，却总被拴于锅碗瓢盆而未能静心翻阅，直至最近几日方忙中偷闲，除服洗手，伏案品赏。细读几页之后即被作者客观老到、自然流畅的叙述笔法和恬静语气所吸引，深感这是一部紧贴历史真实，具有化繁为简、提纲挈领之气势的难得佳作。
作为一位自幼受到家庭书卷熏染、踏入社会后又累积起深厚历史底蕴的文化工作者，许家强同志不但将南宋（1127－1279）、金（1115－1234）、西夏（1038－1227）、蒙古四方纷争这段比三国魏晋时期更加纷繁恢宏、更加错综复杂的历史片断咀嚼得有滋有味，而且仅用不到20万字就将当年四方整体战略布局上的纵横捭阖活灵活现在读者面前。作品以基本史实为创作骨架，通过趣味有据的丰富细节和鲜明生动的人物关系，将历史与文学巧妙结合，以对历史的准确把握和娴熟剪裁使用，真实展现了复杂历史节点上的政治、军事和社会风貌，使读者如临其境，为之深思，这是对中国当代历史小说创作的一份独特贡献。
值得一提的是，《开禧元年》把蒙古可汗铁木真和其心腹将领哲别纳入情节，可谓是思接千载、举重若轻。铁木真是一生经历过60余场战争的蒙古乞颜部可汗，被元世祖忽必烈追尊为元太祖、圣武皇帝，尊号成吉思汗。他于1206年以部落首领身份在斡难河源头召开大会正式登基后，不断扩疆拓土，1218年灭西辽，1219年西征中亚花刺子模并直达东欧伏尔加河流域，1227年灭西夏（铁木真在64岁高龄亲征西夏途中围猎受伤，高烧不起，在六盘山下清水县去世之前，留下了关于平息皇位之争、隐瞒死讯灭西夏、借宋灭金为元朝创业等三条著名遗嘱）。其后辈继承他的雄心壮志，于1234年灭金国，1241年入东欧，1246年收吐蕃，1254年并大理。1260年忽必烈即汗位，1271年依据汉法改国号大元，全称大元大蒙古国，迁都燕亦称大都（即今之北京），1279年经崖山海战消灭南宋。1368年朱元璋称帝建立明朝之后，元廷退居漠北（史称北元）于1402年灭亡。元代有位思想家名曰刘因，曾写过一首《白雁行》概括元灭南宋这一历史事件：“北风初起易水寒，北风再起洒水干，北风三吹白雁来，寒气直薄朱崖山。乾坤噫气三百年，一风扫地无留残，万里江湖想潇洒，伫看春水雁来还。”
起始于铁木真创立的大元大蒙古国曾于1206年首次颁布世界上第一部具有宪法意义、应用极为广泛的成文法典《大扎散》（即《成吉思汗法典》，世界上第二部类似文件是1215年英国贵族胁迫约翰王在兰尼米德草原签署的《自由大宪章》），也曾因忽必烈推行汉法引起过内部纷争，但它终结了自唐末以来中国长达五百余年藩镇割据、南北对峙和五、六个民族政权长期并存的分裂混战局面，奠定了近代中国大一统的治理形态和基本版图，是华夏史上对促进中华民族进一步血脉融合具有承上启下重要历史意义的朝代。
稍微扯远多说几句，《开禧元年》中的开禧二字，是南宋第四位皇帝宁宗赵扩（宋光宗赵惇次子，1168－1224终年岁，1194－1224在位30年，先后用过庆元、嘉泰、开禧、嘉定等四个年号）使用的年号之一。赵扩经“绍熙内禅”登基在位30年间，实际朝政多由权臣韩侂胄、史弥远等人掌控。韩侂胄（1152－1207终年56岁）通过拥立赵扩逐步上位后，以向宁宗荐用亲信，遍植党羽，垄断言路（如当时有位武学生华岳上书指出北伐时机不到，即被削去学籍）等手段掌握实权，并促成庆元二年“诏禁伪学”（史称“庆元党禁”，这也是韩侂胄生前死后一直受到理学人士攻击，被贴上“奸臣”标签的重要原因）。
至嘉泰元年（1201）之后，南宋韩侂胄权势更加巩固，而金朝则在金章宗（即完颜璟1168－1208终年41岁，1189－1208在位20年）后期出现经济逐渐衰落、利益阶层腐败、外部面临北方蒙古威胁等矛盾。1203年（即金章宗泰和三年、宋宁宗嘉泰三年），金国境内陆续开始发生小规模农民起义，消息传来中原，韩侂胄等人认为，借女真内部混乱时机，搁置已久的北伐事宜可以再度提起，随后启用一批主战派大臣，其中，辛弃疾（1140－1207享年68岁）在嘉泰三年（1203年）夏天被任命为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
辛弃疾出生于济南历城，少年时曾与党怀英“共同师事大学士刘瞻于亳州柳湖书院”，“英雄相遇，惺惺相惜，两个人迅速结交为好友”，被同门师生以“辛党”并称。他一生以恢复中原、报国雪耻为志，颇有燕赵奇士的侠义之气，但渡江归宋之后仕途坎坷，备受排挤，始终壮志难酬。虽在绍熙三年（1192）出任福建提刑、福州知州、福建安抚使等职，也一度归朝任太府卿，但不久即被劾罢官奉祠，自上饶移居铅山（今江西铅山东南），在皇权旁落、党争激烈的政治环境中被迫居家八载。此次以64岁高龄来到绍兴不久，于嘉泰四年（1204）正月奉召入朝受到宁宗赵扩召见，他面陈“金国必乱必亡，愿付之元老大臣，务为仓猝可以应变之计”（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十八），强调必须打有准备之仗。当年四月改任镇江知府后，便满怀豪情积极备战：“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南宋]辛弃疾《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然而政坛风云变幻莫测，人生起伏时有发生。镇江任职不到一年，就于开禧元年（1205）三月再次遭受诬陷。朝廷以所荐非人将其连降两级，六月改知隆兴府（今江西南昌）又被劾撤回，辛弃疾只好满怀悲愤回到铅山。他在历经变故，处境孤危中蓦然发现，朝廷此前给予任职，只不过是利用主战派元老的招牌作为舆论号召而已。想到自己于绍兴三十二年（1162）南归至今已经43年，却仍报国无望，不禁心灰意冷、提笔奋言：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宋]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开禧元年》正是以开禧北伐为背景，从金国状元张行简、南宋名将辛弃疾、蒙古将领哲别等不同人物的视角出发，逐步将故事推向高潮。通观全篇，既有朝堂之上的权谋斗争，也有疆场之上的金戈铁马，更有市井之间的生活百态，不仅展现了南宋开禧年间的历史风云，概括了南宋朝廷在面对金国威胁时的种种决策与斗争，也通过复杂的人物关系和深刻的主题思考，给读者带来了丰富的阅读体验。枯木老朽之所以展开多聊一下那段历史，就是想通过真实史料巡察一下《开禧元年》在情节描述中有没有脱离历史实际的瑕疵，从而在评论中对作者抨击几句，可惜是白费功夫没有找到，最终不得不对其紧贴历史真实、用语通俗流畅、故事情节丰满、高手风云集会的情节聚结能力给予明确肯定。
这部小说不仅展现了金、宋、西夏、蒙古之间的冲突，也通过人物互动，特别是辛弃疾与张行简“保州”巧遇等情节，体现了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与融合。辛弃疾固然以其家国情怀和铁血精神，成为南宋抗金精神的象征，张行简虽在金国，同样也是展其文治武功，并以造福乡梓的高尚品格千古留名。宋、金都是同一中华民族，虽然张行简考取的是金国状元，但正如作者在其卷首所言，宋的状元可以传承文化造福桑梓，金的状元同样也在传承文化造福桑梓。金国皇帝任用张行简、党怀英等汉族士人本身，就是女真民族吸收、借鉴与融合汉族文化的鲜明体现。张行简作为中国状元中唯一留下术数著作（也是历代研究数术并留下著作者中的唯一状元）的人，在与辛弃疾对话中，提出“大宋汉人是命，大金女真人也是命”，“我等读圣贤书，自以安天下黎庶百姓为念，这天下黎庶，圣人又何曾指定必是我宋人汉人”等观点。从而引发读者涌动出对民族融合、家国情怀、生命价值等人类社会普遍问题和当下世界变局的深刻思考。这种将真实历史事件与虚构情节巧妙融合，将不同线索相互交织，在深入挖掘与创新历史题材过程中展现出来的丰富思想性，在同类小说作品中堪称独树一帜。
对于《开禧元年》将辛弃疾与张行简纳入作品情节中的这次巧遇深谈，枯木老朽虽未能在正史资料中找到清晰记载，但却认定其完全符合当时背景，读来流畅自然，毫无违和之处。
华夏千年，总有些人的相遇如璀璨星辰，在历史长河中点亮一段时光，如春秋时孔子与老子三次相会，彼此间的思想碰撞为后世留下诸多启迪；大唐时的李白与杜甫，一个赐金放还名满天下，一个风华正茂籍籍无名，尽管经历不同，但相似的失意与灵魂却令二人一见如故，相携同游；南宋时辛弃疾与陆游之命运情怀极为相似却在宦海沉浮中难以相见，直至1203年才得以促膝长谈，共论国事；而辛弃疾与张行简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如今在《开禧元年》中补上这份遗憾，自是令人感慨万端。
《开禧元年》中，作者对杨安儿、杨妙真、王仙、田燕等普通人物给予了细腻描写和精巧刻画，对他们鲜明个性和丰富内心世界的塑造设身处地，入情入理，充满平民情怀，深刻反映了底层百姓在各类生活困局中的呼声和不得不进行的奋起挣扎，展现了在历史洪流中的命运与选择。特别具有风情韵味的是，出身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刚刚十六岁正准备赴并州应试的元好问（1190－1257终年68岁，1221年进士及第，1224年三十五岁时以宏词科登第授任权国史院编修，后官至翰林知制诰。金代著名文学家、历史学家），在开禧元年这趟旅程之中，不但机缘巧合得以与他早就心驰神往的前辈辛弃疾、党怀英等相继见面，而且还在汾水河畔亲眼目睹了哲别搭弓之英姿、大雁殉情之悲壮，写下一曲凄婉缠绵、流传千古的爱情悲歌。
乙丑岁（公元1205年）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suo）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金.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开禧年间（1205－1207年）是南宋走向亡国进程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历史转折点。应该说，开禧北伐在舆论准备上比较充分，宋宁宗与韩侂胄于嘉泰四年（1204）二月就立韩世忠庙于镇江，五月追封岳飞为鄂王；开禧二年（1206）四月削去秦桧王爵，改谥号为缪丑，斥为奸佞；在开禧二年（1206）五月陆续收复泗州（今江苏盱台西北）、虹县（今安徽泗县）数日后正式下诏伐金。北伐行动燃起了主战派人士恢复中原的希望，如年已82岁，平生主战一心北伐、屡屡献策不为所容、被诬罢官归乡良久、对敌人尚未消灭而英雄早已迟暮心有不甘，从而写下“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在沧州。”（《诉衷情》）的陆游（1125－1209享年85岁）挥笔称颂：“日闻淮颍归王化，要使新民识太平。”但陆游晚年文友、同样是主战派的杨万里（1127－1206享年80岁），则在听闻韩侂胄出兵北伐之事后，对形势认识更加清醒，他痛哭失声，愤然悲叹，料定其心存侥幸，轻举妄动，必然会遭到失败，贻害国家，当晚焦虑彻夜不眠，次晨独坐书斋铺纸奋笔：“韩侂胄奸臣，专权无上，动兵残民，谋危社稷。吾头颅如许，报国无路，惟有孤愤！”随后写下十四言书告别妻儿，笔落而逝。结果被其不幸言中。在南宋国力有限、内部矛盾重重、物资不够丰富、防御不够到位，金朝也还没到内忧外患交织的情况下，韩侂胄着眼于通过战争提升个人威望，选择时机过早，仓促用兵，指挥失误，用人不当，在西线主帅吴曦叛变投金后，东、西两线攻金计划归于破灭，通过战争收复失地的努力彻底化为泡影。为挽回败局，韩侂胄急调辛弃疾为绍兴知府兼两浙东路安抚使，辛弃疾未予接受，十二月再任他为江陵知府并先赴临安奏事后留任兵部侍郎，心力交瘁的辛弃疾辞而不受，返回铅山。第二年（1207）九月十日，抱恨与世永别，临终高呼“杀贼”数声才停止呼吸。开禧三年（1207）十一月，史弥远（1164－1233终年70岁）借北伐失败之机假奉密旨杀死韩侂胄，并将其函首送往金朝。嘉定元年（1208）三月，实际掌控朝政的史弥远，恢复秦桧申王爵位及忠献谥号，积极奉行降金乞和政策，九月签订宋金和议（史称“嘉定和议”），独揽朝政二十余年直至宁宗去世。开禧北伐在客观上进一步削弱了南宋国力，加速了金朝衰落，为蒙古崛起创造了条件。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本文不宜扯得太远。但放到较大格局上来看，《开禧元年》不仅仅是一部在思想性、艺术表现和叙事创新等方面都取得了显著成就的小说，也是一部对国家、民族、人性、权力、忠诚等问题具有厚重历史思考的优秀文学作品，说它是一部艺术类的开禧年间尤其是开禧元年通俗历史普及读本亦不为过。
最后补充一句，因《开禧元年》对杨氏兄妹特别是杨妙真的描写令人耳目一新，故老朽在此将个人感受浓缩成一句“稼轩巧遇张行简，妙真开禧露峥嵘”权作本文题目，很期待在不久的将来能够看到作者将宋夏金蒙这段中华民族血脉融合史上的风云交织复原擘画出更加精美的续篇，相信并祝福作者！
（枯木老朽杨春忠2025年3月10日品读长篇小说《开禧元年》随笔草记于随缘巢）
（杨春忠：日照市纪委原一级调研员，曲阜师范大学兼职教授，日照市关工委“五老”报告团团长，日照市评论家协会会员）
（杨春忠：日照市纪委原一级调研员，曲阜师范大学兼职教授，日照市关工委“五老”报告团团长，日照市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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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山东省